Monday, December 07, 2009

想念

会不会有一时刻,一句话一段文字一些闪烁的记忆片段让你想起了谁啊?
掠过报纸上的日军统治砂拉越三年零八个月的历史资料时,莫名其妙的就忆起了祖父。亲亲祖父在我六岁那年撒手人寰。那个时节,大人的经济状况都还在风里飘摇,一众孩子年幼的年幼,吃奶的吃奶。我不记得爷爷到底卧病在床多久,一颗小小的脑袋所能记得的极其有限。好像从爷爷还每一个早上往肩上挂着一把油伞出门溜达,回家总给年龄相近的几个孙子孙女我的姐妹和表哥表姐堂姐们带上一些糖果,偷偷藏起几颗他特喜欢的薏米糖招我过去角落塞在我的手心的日子,忽然就跳到了那个早上。一大清早,听到爸妈细碎的声音商量着要不要给我们几个姐妹上学去,什么可能就是今天了之类的断断续续对我毫无意义的话语飘进我的耳朵。爸爸让我和妹妹去跟爷爷请安,那时原本一直躺在床上的爷爷忽然可以起身喝粥了,朝我和妹妹微微点了点头。大人很欣慰的样子,让我们上学去。
就是那一天,我永远失去手心里专属我的薏米糖。
从幼稚园回到家,大门已挂上了白布。校车阿姨回头问我谁死了。我一愣一愣的。死了?那是什么?阿姨叹了一口气,叫我进家门去。什么时候几个姑姑都来了,好像哭过了眼睛红肿着。奶奶犹坐一旁呜呜抽泣,气音时长时短,十分凄厉。爸爸一见我和妹妹,就拉着我们向爷爷的房间去。
爷爷,安安静静地睡着了,在他的房间里在他的床上,再也没有起来过。
我和妹妹被命跪在床边向爷爷叩了几个头,却不甚理解叩头是为了啥。
那个时节,没有善解人意的父亲和母亲顾虑孩子的理解能力与情绪。他们有太多生活的重担丧失亲人的彷徨与哀痛,自顾不暇。我是特别慢理解世界的孩子,六岁了仍然呆愣没有太多思想,转过身就玩儿去了。死亡,在还没有理解它的意义之前,只是一个说也说不上来的名词,与六岁孩子的世界相距太过遥远且不相干。
再看到爷爷时,他已经睡在四方形的木盒子里,端端正正地摆在客厅中央。我们十多个毛小孩穿上黄色的孝服,犹不知天高地厚,在大人忙进忙出无暇顾及的当儿,玩起了你追我逐的游戏。除了新年便难得齐聚一堂的年龄相仿的表兄弟姐妹们,情绪高昂,嘻嘻哈哈,浑然不觉这原该是庄严悲伤的葬礼。
后来的后来,翻出当时的家族合照,看到我在内的几个小孩身着孝服笑得特欢快的模样,心里的罪恶感仍然挥之不去。
爷爷走了,又回来。葬礼之后的好一段日子里,我总是在夜里梦见爷爷。那梦凭地真实,爷爷还躺在他最喜欢的摇椅里闭上眼养神,双手一样搁在扶手上,摇椅一如以往轻轻地“咿呀——咿呀”的晃荡着。那张摇椅就摆在我和姐姐及妹妹共睡的房里。沉睡的夜里我清晰地看见,像用一个第三者的身份——总是只有我在睡梦中忽然就知道爷爷回来了,于是起身走到摇椅旁,轻轻唤爷爷。爷爷没有开口和我说话,眼睛一直都是闭上的,可是我就是知道他听见我唤他。摇椅一直在“咿呀——咿呀”地摇。
这个梦一直周而复始地重复,诡异的是年幼的我一直没有意识到自己在做梦。直到后来我好像对大人们提到爷爷每个晚上都会在房里坐摇椅的事结果被斥做梦胡说开始,做梦这种虚无的事才正式盘踞了我小小的脑袋。一段日子后爷爷渐渐淡出我的生活,不知道什么时候他再没有回来用他最喜欢的摇椅。幼年的记忆其实贫乏空洞,只余下这一两件事不知怎地,记得凭地清楚。
爷爷和奶奶都是早年离乡背井下南洋的中国福州人。在诗巫起早摸黑以割胶养猪为生。经过日据的三年八个月。当中的动荡险峻我一无所知,只是后来更大一些的时候,在奶奶还没有患上老人痴呆以前,从奶奶的口中略略知道一些。却是轻描淡写,稀松平常地带过了。
我不知道,我的祖父母在那个艰辛的年代如何熬到儿女成群,子孙满堂。我甚至也不知道,我的父母亲如何从年幼贫乏的岁月挣扎到现在终于安生舒适。我们竟是如此的幸福与轻忽,完全割舍上一代的生活经验。
爷爷和奶奶如今都已不在了。当年的故事都湮灭在尘土中。
我想念他们。想念白底蓝字的爷爷薏米糖。想念爷爷的摇椅。
永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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